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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年初二,我回到故乡。距离上一次回来,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。

 

十六年,杨过都找到小龙女了,而我才将将归来。

 

“小柯,你脸上有年纪了。”舅妈温柔地端详着我。

 

万没想到亲人见我的第一句话是这个,我哑然失笑,下意识去摸脸。旋即又释然,十六年,岁月凭什么不在我脸上留痕?我又不是小龙女。上一次见面,我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,而今归来,我手里牵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。时光匆匆,儿女是最好的见证。

 

我那一大群兄弟姐妹携家带口地涌来了。我们这一辈有十一个兄弟姐妹,加上各自的配偶和孩子,挤了满满当当一屋子。我感慨地发现,每一个,“脸上都有年纪了”,就连一块嬉戏长大的幼弟,都长出了深邃的抬头纹,在一对双胞胎儿子面前,端着威严的父亲范儿。

 

为了陪我,表姐妹们搬出几本老相册。“这些都是外婆留下的,”她们说。

 

轻轻翻开,尘封十六年的往昔岁月汹涌而至,与我劈面相逢。

 

 

在那个铺着鹅卵石、种着夜来香的小院正中,胖胖的外婆端坐在老藤椅里,黑油油的头发整齐地挽成髻,手里慢悠悠地摇着大蒲扇。

 

小院,藤椅,蒲扇,胖胖的外婆,记忆里最鲜亮的定格画面。

 

坐了一夜绿皮火车的我,欢笑着蹦进院子。外婆绽开一朵笑容,她慢慢欠身抬起屁股,努力往上蹭了一下,没能站起来;更努力地蹭了一下,终于站起来了。她喘口气,站直身子,一步一步,慢慢挪出小院。等我玩了好一阵,她又一步一步挪进来了,笑眯眯地,把大蒲扇平平地向我伸过来,上面卧着一对喷香的米粑,太阳一样,金灿灿的。

 

这里就是我的外婆家,湖北的一个小镇。和天下所有的小镇一样,一条清冽透亮的河穿镇而过,临街一排铺面,卖衣服杂货各种吃食,后面是一片住家的院子,两扇木门吱呀推开,就是一方天地。外婆家,花坛里永远开着各色鲜花,夏天有茉莉,冬天有腊梅,顶上还搭着葡萄架,葡萄成熟的季节,一串串垂落下来,肥嘟嘟的,绿水晶一样剔透。

 

我和兄弟姐妹呼啸着冲出院门,跑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,纵身跳进河里。水不深,两岸是细软的沙滩,走上去,沙子在趾缝间吱吱直冒。男孩子在沙地上刨个坑,对着坑比赛尿尿。女孩子爬树,捉鱼,生气,拌嘴。舅舅家的一条大狼狗,有个神气的名字叫“狮子”,也在河里洗澡,舒服得把眼睛眯着。

 

天瓦蓝瓦蓝的,日头很烈,我独自站在河中央。天地寂静,只听见淙淙的流水声。我的耳膜鼓鼓的,头一阵一阵的眩晕,一时间,我不知道自己是谁,身在何处,只知道,一种不真切的幸福感狠狠击中了我。

 

 

外婆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,听说她家世代信奉天主,少女时期还上过教会学校,能写一笔漂亮的钢笔字。她有个不带一丝脂粉气的名字叫“文勤”,而不是小镇姑娘惯常使用的“文琴”。

 

据说她的孙辈出生时都受过洗,还各有一个教名。我的教名叫玛丽亚,没错,就是和圣母同名。可惜儿孙们都不太听话,各忙各的,没有一个好好信教。

 

外婆隔几年就会被妈妈接到我家小住一阵。小时候,我觉得她有些怪,总是一个人坐在黑黑的房间里,面对圣母像,手里握着圣经和十字架,喃喃念经。我渐渐不喜进她的房间。

 

我“不是外婆带大的孩子,所以和她没感情”。妈妈这样说,姐姐也这样说,我自己也这么认为。每个星期天,外婆都要去教堂做礼拜,风雨无阻。每到那天,姐姐都会在凌晨五点准时起床,搀扶着老太太去教堂。而我则高卧酣眠,直到日上三竿,因为我不是外婆带大的孩子,可免此役。

 

有一天我背着小书包回家,外婆心情很好,坐在床上,笑眯眯地说了五个字:“小孙女读书。”我眼睛一转,立马回了她五个字:“老奶奶念经。”外婆愣了一瞬,放声大笑,朗声说,小孙女好聪明,是个读书的材料。话音未落,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,我低头一看是本圣经。想也没想,把那本小册子扔到床边,写作业去了。

 

一次调皮,被爸爸打,外婆一把搂着我说,乖孙儿不哭,家家(湖北话,意为外婆)拍拍。我蜷在床上抽泣,外婆一手轻轻拍我,一手用她的大蒲扇给我扇风。

 

日子这样滑过去好多年。有时我会回到家乡,在外婆的小院里玩耍;有时候外婆会来到我家,坐在房间里念经。我和她始终不怎么亲近。

 

外婆是在一个夏天去世的。半夜起来上厕所,不小心摔了一跤,骨盆断裂。她在床上生生躺了好几个月,暑热难消,她又极胖,身上长满痱子。热,疼,痒,急,种种痛苦叠加到一起,终至难以忍受,在一个下午心脏病突发,溘然长逝,享年七十七岁。

 

 

我们在第二天的傍晚赶到外婆家。小院里没有花,倒挤满了花圈。堂屋正中安置着外婆的寿棺,那是她在几十年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。

 

我本以为,葬礼现场会是一片哭天抢地,然而并没有。舅舅依照镇子上的规矩,请来了一支民间乐队。听说这样才够隆重,有面子。院子内外响起了吉他和电子琴演奏的流行歌曲,一会儿是《真的好想你》,一会儿是《相亲相爱》,一会儿又是《小芳》,嘭嘭擦擦乒乒乓乓。邻居们层层叠叠涌过来,一边端着碗扒饭,一边满足地听着歌。

 

家乡人看待生死一贯旷达,这种氛围还真难让人生出悲伤。小辈们无所事事,不知是谁提议,去河里玩吧!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去河里,依然是因了外婆。两岸的幼细沙滩已经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稀泥塘子,几只白鹭在其间飞翔。

 

我和我的小伙伴已长大成人,舅舅家的“狮子”早已魂归天堂,童年的河流面目全非,而我的外婆,正躺在堂屋的寿棺里。

 

从河里起来,我们在小街上一路走一路吃,回到小院,天已黑透了。大人说,外婆的遗体告别仪式刚刚结束,寿棺已封。妈妈用尖刀般的眼神恶狠狠地剜着我,我羞愧地低着头,心里却松了口气。姐姐走过来说,她摸了外婆的手,还是温软的。

 

土葬当时已被政府禁止。亲族们商量后决定,凌晨四点偷偷上山。

 

漆黑的夜,孝子贤孙一人举一个花圈,走几步,就要跪下来叩拜一次,然后再站起来走。当我双膝跪倒时,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攫住了我,我在每一次叩拜时把脸深深埋进青草和黄土,恸哭从内心里像岩浆一般喷射出来。那一夜,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无声痛哭。哭到撕心裂肺,哭到双肩颤抖,哭到泪流成河,可我紧紧咬住嘴唇,不发出一点声音。整个送葬的队伍肃穆无声,山间只听得见蛙叫虫鸣。那一夜,我失去的不仅是外婆,还有我的故乡,我的整个童年。

 

多年后,看《非诚勿扰》,看到葛优在教堂忏悔,满堂哄笑,我心上的黑洞却瞬间破裂,渗出暗色的血来。我想,若有一天,我来到外婆的天主面前,我,玛丽亚,会忏悔什么?

 

我永远不会忘记,那个早上,外婆坐在阳台上念经,我匆匆冲进去翻找东西。她停下来巴巴地看着我,而我自顾自翻了一通,没给她一个眼神,没和她说声再见,就转身赶去上学。就在那天,她乘火车离开我家,回到家乡,直至去世。

 

我们总是觉得,还有无穷无尽的时光和亲人相处,还有无穷无尽的机会弥补亏欠,然而,我们谁也不知道,那竟是最后一面。再也没有机会让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一声:“外婆,再见,祝您一路顺风。”

 

 

外婆离去之后,我再也没有回到过小镇。舅舅和姨们都搬到了市区居住,兄弟姐妹渐次进入社会,成家生子。而我一直飘泊在外,不经意间,已是十六年。

 

表姐翻开一张照片,外婆笑眯眯地端坐在老藤椅里,身后站着我们一班小罗卜头,膝下卧着神气的“狮子”;又翻开一张,外婆坐在院子里念经,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

 

又翻开一张,姐姐惊呼起来:“这是谁?”那是我,是我小时候,傻乎乎地抱着一只气球。再翻开一张,还是我,穿着姐姐的花裙子坐在新疆的戈壁滩里。这些影像早已遗失在我的记忆里,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?表姐说,这些都是外婆的私人珍藏,是他们清理遗物发现的。哦,外婆。

 

 

 博主小时候,来自外婆珍藏

 

 

 

过年前,我把女儿送到了她的外婆家。那里也有一个小花园,我女儿终日在那里浇花弄草,拔红薯萝卜,玩得乐不思蜀。零食敞开供应,电视敞开放映,她就是那尊贵的公主殿下,外公外婆就是匍匐在她脚底的忠实仆人。离开时,她抓住门框,哭得撕心裂肺:“我不走,我不走,我要在外婆家住上一辈子!”

 

我眼看着,女儿在精神世界里构筑起了属于她的“外婆家”,那是她的童年安放之所。我也深知,总有一天,她会失去她的“外婆家”,跨入严酷的成人世界,而我无能为力。

 

她也不是外婆带大的孩子,和外婆很不亲近,有时我想告诉她,亲人就是亲人,血脉亲情比你想象的来得深,但又想,那是她的人生,我凭什么代替她选择。

 

我只愿她,在心灵深处,永远葆有她的“外婆家”,愿她的童年无泪无伤,愿她想起和外婆相处的时光,嘴角常带微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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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主简介:杨柯,生于华中,居于魔都。职业市场公关人,业余码字爱好者。不通诗词歌赋,不擅旁征博引,只会用无距离的文字,记录无波澜的人生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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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柯

杨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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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在解放日报集团供职5年,后转型做企业公关至今。著有《媒体广告的奥秘》一书,曾发表新闻作品近两百万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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