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的上海

2018年的第一场雪，下得比往年更大一些。

晚上下班，路上已没什么人。撑伞踽踽而行，天地间苍茫而寂静，雪飘到睫毛上、落到脸上，冰凉清冽。此情此景，容易让人心生感慨，抚今追昔。于是很自然地，回想起上一次在上海经历这么大的雪，那是2008年，十年之前。

那年的雪下得更大。春节前回报社聚餐，路上的雪积得很厚，已经被踩硬了。我一路走一路滑，一路滑一路笑，童心未灭，颇感有趣。那时并不知道，我们在上海只是赏雪、玩雪，在许多地区，暴雪已经成灾，甚至夺人性命。

当然很快我就知道了，因为我也受到了灾害的波及。为了返家，我买的是全价机票。十年前，对一个小记者来说，买张机票还是很奢侈的事。没办法，高铁这种高级工具还没诞生，最快的火车回家也要摇晃近二十个小时。也没有网络购票，想买春运火车票，你得头天晚上搬个小马扎到售票窗口，一直坐到天亮，还极大概率买不着。我虽不是富二代，也是家里娇养的姑娘，吃不了这苦，干脆狠狠心，买了机票。没想到，难得一掷千金，却开启了一段充满磨难的旅程。

那天下午我提前两小时到了虹桥机场，机场里沸反盈天，每个角落都挤满人，每张脸上都挂着疲惫、失望、焦躁。因为多地暴雪，几乎所有航班取消，什么时候恢复没有时间表。所有人都在等待。不时有等急了按捺不住情绪的人，冲到地勤人员面前，愤怒地叫喊：什么时候才能飞？！得不到答案，就开始怒骂甚至推搡工作人员，吵架的，打架的，劝架的，瞬间煮成一锅粥。

吵架是需要力气的，绝大部分人选择沉默。到这时也不顾忌什么形象，报纸一摊，席地而坐，要么捧碗方便面哗哗地吃，要么歪在行李上呼呼地睡。平时衣冠楚楚的白领、商务人士，此时和逃难的人群并没什么区别。

从下午等到晚上，又从晚上等到深夜。航班开始缓慢地恢复，人群陆续被疏散。昏昏欲睡中，我赫然发现，坐在对面椅子上的，居然是我的老同学！终于有人可以一起等，时间没有那么难熬了。一个多小时后，广播通知老同学的航班可以起飞了。我无比羡慕地目送他消失在登机口。

继续等。终于，飞往我那个城市的航班开始恢复，但最先起飞的并不是我那班，而是原本排在后面的一班。这下不得了，我同班飞机的乘客群情激奋，一拥而上讨要说法。一个女孩爬到柜台上站立着，大声喊：“我们要回家！”一呼百应，顿时整个机场齐声响起“我们要回家！”的阵阵呼喊。

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，一群乘客率先突破工作人员的防线，不管不顾地冲上飞机，见空位就坐。登机口瞬间涌来一群警察和保安，手牵手隔出一道人墙。我感到很害怕，躲在一边。又等了好一会儿，竟然接到通知，凡是我那个航班的乘客，都可以登机了。就是那架被抢夺的飞机。就这样，我莫名其妙、惴惴不安地上了飞机，此时已是凌晨三点。

所有人都精疲力尽，齐齐瞬间进入梦乡，梦想着一觉醒来，就已踏上家乡的土地。凌晨四点，飞机降落，我们发现这并不是目的地。空乘人员说，因为天气恶劣，飞机不能继续飞了，请大家自行改换其他交通工具回家。这一下又炸锅了，机舱顶几乎被掀翻。机场偏僻，又是大半夜里，所有交通工具停摆，如何走？呆在机场又冷又饿，实在难熬。

一直交涉到天亮，航空公司终于松口，同意调派大巴走陆路送乘客到目的地。最后的这段路，飞行大概半小时，公路要开五个小时，加上沿路积雪，就更慢了。清晨上路，一直开到午后才到。在超过二十四小时之后，我终于到家了。

后来在家看电视才知道这场雪灾有多么严重。无数人被困在白雪皑皑的高速公路上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，没吃没喝，又冻又饿，全靠路边村庄里的好心人送水送饭。很多地区大面积停电，取暖、生活都成问题，还有电力人员因为抢修付出了生命。不说旁人，就说我那个"幸运"的老同学，比我早一个多小时起飞，但飞机到了目的地上空，发现无法降落，又原路返航了。他折腾了整整一天，又回到了原点。相比之下，我只是花了二十四小时就平安到家，真是极大的幸运。

2008年雪灾

2018年的第一场雪，下得比往年更大一些。明天，我的女儿将踏上回家的高铁。听说武汉也在下大雪，这一次，我相信她一定能顺利抵达。

十年，我们每天上班下班，吃饭睡觉，今天和昨天一样，昨天和前天一样，几乎感受不到时光的力量。但遭逢特定的情境就立刻发现，十年里，的确有些东西被深刻地改变着。

十年后，回家的火车只需要开五个小时了。

十年后，买火车票只需要动动拇指了。

十年后，雪后的道路不会让人滑倒了，许多人彻夜不眠，只为把积雪清理干净。

十年后，大雪依然造成航班取消和延误，但机场并没有大面积旅客滞留，也没有人站上柜台甚至强行登机了。

十年，不管是科学技术，还是城市管理水平、企业服务能力，抑或国民素质文明程度，都在大踏步前进。

真的很感恩能生活在这个时代，见证这一切变化的发生。真的很喜欢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，总是最先体现时代的变化，在细微处闪烁人性之光。

向天再借五百年不可能，好好保养再活五十年，继续见证未来的变化，还是可以期待的。

返乡季，愿所有人平安。

（于1月25日晚间）

博主简介：杨柯，生于华中，居于魔都。职业市场公关人，业余码字爱好者。不通诗词歌赋，不擅旁征博引，只会用无距离的文字，记录无波澜的人生。